赵晚文
墙上的日历薄得只剩下几页,要不了几天就会有一本新的挂在上面。挂日历的钉子老态龙钟,也不知恪尽职守了多少年,如果说光阴是有分量的,只怕再不能比它更清楚了。我有撕日历纸擦手的习惯,湿漉漉的手指一粘,一挑,再一撕,昨日就从那一年的光阴中轻盈盈地落下来。整个过程伴着“唰——”的一声,我不认为它是我撕纸的声音,我觉得它就是那颗老钉子发出的呻吟。老钉子守护日历久了,日子就成了它的一个个孩子,谁离开的时候都难舍,都心疼。有了这“唰——”的一声响,日子就不至于消失得无声无息。 摆在地上的几盆杜鹃花满满的花苞,其中的一盆开出好些,三三俩俩靠背而生,朵朵都欢喜靓丽,仿佛谁都曾活在谁前世的盼望里。如果说一朵花是幸福的,那也是一种疼痛的幸福。每一朵花开都不容易,一个花苞的萌育、生成和开放,在这个并不怎样暖和的房间里需要七到八周的时间。这是一个漫长的努力。花开应该是有声音的,我猜它应该与蝴蝶忽扇翅膀的声音相似,或者还要更轻柔一些,“ 扑,扑—— ”地,花瓣一下一下舒展,是很小心地睁开的眼睑,有着泉一样的深情。 很早的时候家里没有日历,母亲常在一愣神的时候自言自语,今天初几了?快到冬至了吗?实在掐算不出来的时候就打发我去问问隔壁四妈,四妈家有日历。日子再穷也要过得清清楚楚,一点也不能含糊。若是进入了腊月,母亲就开始跪在炕上裁衣服或者熬浆糊打褙子,然后白天黑夜地忙着做针线。冬日的夜是如此漫长,睡梦中常伴有母亲“哧啦,哧啦——”拉鞋底的声音,那声音极像是桨声,从岁月的河道传来,不太清晰,却又那样的厚实与沉稳,一下一下地摇进时光的深处。 大黄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一条成年狗了,它是从山后面的那个同样小的村子逛来的。没人知道大黄立在山头的时候曾有过怎样的想法,也不知它有没有像壮士一样回头作别自己的过往。大黄眉目俊朗,天生的美人相,它一来就把我家的丫丫和黑斑降住了,两个笨家伙心甘情愿地跟在大黄的屁股后面摇尾巴。我那时十三四岁,下学回来就嘎嘣嘎嘣地嚼吃干馍馍,丫丫和黑斑围在我周围吐舌头流口水,刚扔出去一两块小碎馍,它俩就一通疯抢。大黄和它们不一样,它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,身形几乎不动,只静静地看着,绅士一样,除非你把碎馍扔到它跟前。大黄的眼神尤为特别,那眼神好像一池水,满登登的,眼看就要漾出来。我总不敢与它对视,我担心一不小心就让那池水有了缺口,然后听到大黄的前尘往事“沥沥漉漉,沥沥漉漉——”地流出来。大黄大约在我家呆了一年,这中间它的主人几次把它找回去,最后一次干脆把它吊在了树上灌水,大黄死的时候肚皮撑得奇圆。我一直忘不了大黄,忘不了它那双池水一样深的眼睛。 今年秋天的某一个下午在驾校,正当我四处打问我的教练车的时候,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,我回头细看,半天才看出那个笑着看我的人是我的发小。她与我同年,一起上学七八年,自彼此结婚后再也没有见过面,算来将近二十年。在九月温暖的阳光里我们拉着手坐在一起,一起说起我们的从前,说起我们上课的时候偷吃黄梨,说起老师一扭头教室里就是一片“咔嚓,咔嚓——”声,说起老师看见我们一个个鼓着腮帮子愣是装着没看见,老师怕猛然一叫我们的名字我们在吞咽东西的时候卡着脖子。很奇怪又很自然地,我们谁也没有提到现在,可能我们都觉得这短暂的时光应该留给那段我们共有的过往。 早上起来洗头,池子里掉了一层头发,黑压压的,看得叫人心疼。拨开鬓角,白发与黑发几乎对半。白发在早几年就有了,那时总是很小心地一根根拔除,现在不敢再有那样的壮举了,因为现在是在白发堆里找黑发了。头发每天都在掉,有时一根,有时两根,不论是一种怎样的走,它都会轻吟一声,我知道那是它在轻轻地提醒我它的离开。 宽下晚自习回来,告诉我说学校过元旦演晚会,老师让他参加舞蹈节目,宽说的时候满脸兴奋与憧憬,正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表情。那表情让我一下想起了我青涩的十六岁,想起了我年轻美丽的二十岁。青春是多么丰美的季节啊,它会盛开出多少妖娆的花朵。 许多许多年过去,我们一直慌慌地走,来不及停顿和思考。我们是人生路上的旅人,在时光的隧道中前行,很多时候我们疲惫不堪,灰头土脸,我们失望,灰心,自暴自弃,以为自己一无所有。可是某一刻安静下来,回看来路,原来我们有一个那么富有,那么有声有色的从前藏在光阴里,只要一回头,就会听见那些声音响起,一点儿也不意外。作者单位:伯方矿 |